黑暗涌上心头,这一刻陆西安已经不抱希望了,安静祥和地闭上眼,任由那些死人吞噬他,从他身上咬下血肉。
“陆西安,抓住我的手!”
他忽然又听见了,那个熟悉的声音。
“叶……列娜?”
他睁开了双眼,亲眼见证了一只纤细的手将笼罩他的黑暗打破,光束从一块缺口中透进来,比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。
光中伸进来那只熟悉的手,他情不自禁地握了上去,那只手反握住他的腕部。
他破壳而出了,悬在半空,视野中尽是炽目的白芒。
“再见了,小羊羔。”那人对他说。
他猛然于术中苏醒了,涅盘重生、凤凰浴火般的疼痛。
……
冰岛奥克冰川遗址,三号营地的地下。
掩埋王庭的碎石花了足足半个月才清理干净,米德加特公司又派来几批新的探查队,为牺牲在王庭的勇士们收尸、修复王庭的断桥,大批专员进入其中打着探照灯地毯式搜索,大部分区域的结构都被探明。
“没想到王庭的最底层不仅仅是岩浆河那么简单,还隐藏了那么大的秘密……”
雷纳德博士沉吟着,抚须的样子竟有几分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感觉,唐广君一直觉得这老头子莫不是炼金术研究了一半跑去修仙了。
王庭是依附着悬崖而建的,它的最底层也就是山脚,流淌出滔滔不绝的岩浆河。这座六千年前的山因为一场地震沉入了奥克冰川,形成一片山中之山,这是自然界中非常离奇的现象。
“这一次公司的收获很大,王庭里甚至有几种已经在世上绝迹了的材料,它的一些器皿上铭刻着古文,对六千年前的历史考古研究有很大帮助。”雷纳德博士说,“广君,你去把这些图片档案送出去,拷贝一份交给拜占庭那帮老头子。”
雷纳德博士把一叠档案袋交给唐广君,那个报童妹唯唯诺诺地接过档案袋,心说“你不也是老头子吗?”。
官大一级压死人,唐广君不得不从,带着档案袋小跑着出去了,坐升降机回到桥上,再穿越王庭外围回到地表,单跑一趟就要花掉她三个小时。
可是升降机很快又降下来了,雷纳德博士还在诧异怎么那么快就送出去了,定睛一看发现是个老酒鬼罢了。
“呦呵,史蒂芬,还没死呢?”雷纳德博士一挑眉毛,讽刺他,“从那么高空坠机也没摔你个伤筋动骨,‘遗臭万年’真不是句玩笑话。”
“老混蛋,我不仅没死,还做完一场手术回来了。”金主管打开升降机的护栏走下来,酒不离手,没事就喝上一口。
“手术成功吗?”
“那孩子救回来了,”金主管走到他身边并肩拍拍老伙计,“他是个好孩子,很努力了,让我想到我们当年。你这边呢,收获如何?”
“不错,远超预料。这次行动还意外捕获了僭王苏尔特尔,有史以来第一次成功得到活体的僭王样本。虽然不知道对我们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。”雷纳德博士说,“它已经被押送去了赫德岛,那里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纳斯特兰德。‘尸蛇之岸’,最深暗的地狱,在那里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的。”
“诶,这次的行动损失太大了……甚至比起15年前那次行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许多人都牺牲了,老伙计,我们还是活着,又要背负多少人的遗志啊?”金主管把悲伤化作酒精,灼烧着灌进喉咙。其实坠机的那一刻他是兴奋的,只要死去就不再需要饱受痛苦了。两个老家伙一次次幸存下来,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
雷纳德博士微微叹息,“要不是陆西安拼上了性命,这次意外差点就该唤醒格陵兰岛那位神父了。他已经几十年未曾醒来过了,每次苏醒必是惊天动地。”
“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……那东西真的存在吗?如果炼金术史记载的没错,他存活的时间也有上千年了。”
“不清楚,反正比你我加一起活得长,也远超你我想象的强大。他曾留下箴言,人类生死存亡之际将他唤醒,他会扫除一切障碍,哪怕是僭王。只是不知道他还能再苏醒几次。”雷纳德博士说。
“这么强大的家伙,真的会是我们的盟友吗?”金主管问出这个问题过后就不说话了,喝起闷酒。
“跟我来,带你去看样东西。”雷纳德博士招呼他跟上。
他们去往王庭的底座,它真正意义上的最底层,岩浆河的源头所在。探照灯齐刷刷地打开,射出高流明的光柱,将它的底座完全照亮了。
那狰狞的铁石带着一片片鳞片似的凹凸,缝隙里流淌着熔岩。借助探照灯的照明能仰望它整个轮廓,像是某种蜷缩起来的爬行类动物,却生长着两对遮天蔽日的翼膀。脊背高耸如山脉,尾椎刺入岩石深处,峥嵘的头颅低垂在臂弯当中,托举着整座王庭——那是一具极为庞大的“遗骸”!
“这……这是!”金主管暴退几步,浑身巨颤,差点摔倒在地。
世人皆会恐惧这种存在!它是万物始源,元素的主宰!人们在基因里就恐惧它们!万事万物在基因里就恐惧它们!
“嘘——”
雷纳德博士把一根手指竖在唇前,已经见怪不怪了,他当初也是这种反应。
“你我都知道的……古龙。”他说,“看清了吗史蒂芬,这是一头死去的古龙,四翼四足。几千万年了,世界上居然还真的留存了古龙的遗骸。杀死它的人似乎也在畏惧这种超脱生命层次的存在,所以移山搬海,在它尸体上建造了一座城,永世镇压它。”
“天呐……”
金主管颤抖着仰望这尊托举整座冰原的巨龙,眼皮狂跳,因为他从中看出一种死灰即将复燃的惊悚感。
……
叶列娜的葬礼举办在春天来临之前。
公司有太多收尾工作要处理,这次行动几乎震荡了整个世界,仅仅几天擦好屁股是不现实的。所以葬礼一直被搁置了,只先火化了在冰岛牺牲专员们的尸体。
阿尔伯特能抽出空去病房看望陆西安的时候,他已经恢复得能坐起来了。天色不太好,今天下雨了,连带着病房里也死气沉沉。床前的花瓶是空的,陆西安独坐在窗边,一身病号服,新长出来的皮肤雪白,他透过玻璃远眺天空,望眼欲穿。
“准备好了吗?”
“嗯。”
陆西安从床沿把自己撑起来,他的骨头还没有完全恢复,起身很艰难。
阿尔伯特把陆西安扶上轮椅,推着他去参加葬礼。
葬礼举行在一片山顶了望台,树林是黑压压的一片,风一吹就如同波浪一般枝摇叶动。往下俯瞰时,飞鹰振翅环游,于天空巡视着自己的领地。
阿尔伯特推着他走上山的坡道,炼金术的世界里总是有人牺牲。一开始骨灰还能在那座名为“英灵殿”的殿堂建筑里放得下,可那毕竟不是真正的英灵殿,有五百四十扇门,每扇门能容纳八百名战士。于是高层为了方便后来者们祭拜,干脆就建起了这处山巅墓园。
“她留给你的信,你看了吗?”阿尔伯特漫不经心地问。他脚步沙沙作响,一汪汪雨水和枯草被压平至泥泞,留下一长排的脚印。
“看了,”陆西安说,“‘米斯特汀’,说是留给我了,可是已经碎成渣啦。”
“方便问问写了什么吗?”
“大概……”陆西安踌躇了一会,他的瞳孔中映着暗淡的雨光,“是封三言两语的道歉信吧,希望我别恨她。
“真是她会有的风格。”
阿尔伯特把他推去墓园的时候,人已经来齐了,灰蒙蒙的墓园里新立了很多碑。风贴着山顶墓园呼啸而过,吹得他刘海有些乱,阿尔伯特也被鼓起风衣,衣角翻卷。
葬礼不会因为两个人的迟到而推延,他们自觉排到队伍后方,等待着轮到自己献花。
凉风习习,正是倒春寒的时期,阿尔伯特递了多余的一件衣服给陆西安,默契无需多言。等陆西安在那身阴雨天里过于单薄的病号服外面套上外套,阿尔伯特开口打破沉默。
“公司已经可以给你办回国的手续了,你本来进修期就只剩下几个月,等你修养好可以提前回到中国分公司那里去任个闲职。薪资不错,相当于提前退休,只要你愿意的话这件事应该没人会拒绝。”
“老A,”出乎意料的,陆西安开口打断了他,“我不想这样。”
“那你想要什么?我可以帮你向公司争取一下,我在总公司这里人脉很不错,说不定有戏。”阿尔伯特诧异了一秒,推着他向前。献花快轮到他们了,一个个西装革履的家伙从他们身边过去,沉着脸为任务当中牺牲的专员献花。
阿尔伯特认出了安德烈专员的墓碑,还有叶列娜的,她的墓碑上干净地刻着“霍尔.弗里德之女”几个字,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,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,那个美得令人忘记呼吸的女人只剩下一些骨灰,被埋葬在泥土里。
她的父亲此时正在人前致辞,那个坚毅的英国老男人一身黑西服,头顶打着一束伞,雨水顺着伞沿滴落,滴在他昂贵的皮鞋上。
霍尔.弗里德一向是个潇洒的老男人,皮鞋总是擦得闪闪发亮,他今天居然鞋边沾了泥水,头发丝也没用摩丝打亮,看上去憔悴了不少,一下子像是苍老了二十岁。他愿意支付五亿英镑的现金,也没能买回来女儿的命,那是弗里德家族的产业在短短几分钟内汇集的最大现金流,之后悬赏金一路往上飙升。可僭王依旧夺走了他仅剩的家人,从此他那雄狮般的眸子里火焰不熄。
阿尔伯特的心情同样沉重,他讨厌相识的家伙从他身边消失,就好像消失了一部分的自己。有一句话说,你每个曾经熟识的人身上都永远带上了你的一部分,每个人的消失都好像使自己缺失了一点。
阿尔伯特曾经对这句话不以为然,因为如此的话他已经缺失了很多很多了。
真可惜,这个女人本来是和他搭档过最久的家伙,如果性格不是那么讨厌的话,其实他还蛮喜欢她的。
“老A,我暂时不想回国了。我想留在这里。”陆西安忽然说。
“留在这里?”
阿尔伯特第一次怀疑自己大概听错了,很难想象一个人刚经历了大生死,还能提出这种要求。落荒而逃的他见过,从此一蹶不振的也不在少数,却唯独没有还剩骨气朝着血泊当中继续进发的疯子。
疯子,彻头彻尾的疯子。或许是那种惊心动魄的恐怖把他逼疯了,也有可能是对死去之人的愧疚让他不得不继续背负起逝者的行囊,继续朝着无止境的深渊里越走越深。
纵使有万千理由,阿尔伯特不认为留下是个明智之举,但陆西安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。
“我打算留在这里,加入特别行动部。”明明是仿佛很发自肺腑、震天动地的话,陆西安说出口却好像平淡地像他一如既往会说的胡话。
他坐在轮椅上,手里捧着亲手采来的鲜花,里面夹了几根新茬的稻草,既没有打理也不成样子,在一众庄严落寞的奠花里显得格外异类。
简直就像他本人,不像话地坐在轮椅上,一只接肢的手裹着厚重的石膏,滑稽的挂在胸前,周围的人群都穿着黑西装,踩着发亮的皮鞋,腰杆板直地撑着伞,俨然如军礼。
偏偏这个时候,阿尔伯特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,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西安,一双倒映着墓碑的眼睛里发散出的光,简直……锋利如镰刀!
“列娜跟我说,她的夙愿是清算所有的僭王。如果这是我能做到的事情的话,就让我去接着做吧。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。”
这时候轮到他们上前献花了,所有人默默移开几步,为陆西安挪出位置。
阿尔伯特顿在原地,瞬间感到陆西安不再是他熟知的那个陆西安了,他自己划着轮椅向前,雨把衣服都打湿了。他停留在墓碑前,安静地放下那束花,然后就不动了,就像一尊凝固在那里的雕塑。
一朵云开,丹霞乍起,雨花落寂。
所有人散场之后,墓园又冷清下来,死者们终将一个人孤寂。墓园外驶来了一辆劳斯莱斯,停在大门口,铁面具的男人走下车,杵着银狮子手杖,高槻由纪自发地向前为他撑伞。
开车的是安东尼奥,手搭在方向盘上,并未熄火,盯着后视镜反射下的自己吃着一袋原味奥利奥。另一个护卫叶楚辞靠在车门边,也没有跟进去,双目微合着,一股肃杀之气。他在冰岛伤势不轻,至今脸上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,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尊冷面杀神。
高槻由纪陪着他们的“王”走进墓园,一朵黑伞飘去叶列娜的墓碑前,步步溅着雨水。查士丁尼在碑前停下,没有温度的面具上竟然也泛着些柔情似水的流光。
“安息吧,我的孩子。”
查士丁尼轻轻地弯腰,在叶列娜的墓碑前放下一朵金黄色的小向日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