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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2章 代际断层(2/2)

"当然有机会,

"吴晓梅接过话头,

"但得先证明自己能做好中级。就像...

"她想了想,

"先学会走,再学跑。

"

会议结束时,大部分年轻绣娘选择了留下,只有阿彩和另一个女孩坚持要走。龙安心如约写了推荐信,但在她们离开前,邀请所有人参观务婆的工作台。

老人家正在绣一幅新作品,这次是照片上务努嘎银冠的纹样。即使是最叛逆的年轻人,也被那精妙绝伦的工艺震撼——银线在黑色缎面上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星辰,每一颗都微微凸起,仿佛真能摘下来。

"我十六岁绣嫁衣,

"务婆突然用汉语说,眼睛仍盯着针尖,

"三天三夜不吃不睡。绣完昏死过去,梦里还听见针脚声。

"

她抬起头,浑浊的目光扫过每个年轻面孔:

"现在你们有电灯,有细针,有好线...却嫌三天太长。

"

阿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上的破洞,那是时髦的做旧设计,但此刻显得格外刺眼。她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转身快步离去。

风波暂时平息,但龙安心知道根本问题还在。下午,他如约来到村小,准备上第二节

"纹样数学课

"。教室里比上次热闹多了,不仅坐满了学生,还有几位绣娘和寨老。

"今天我们研究这个,

"龙安心在黑板上画出经典的斐波那契螺旋,

"看看它藏在哪些纹样里。

"

孩子们踊跃发言,很快在五种传统纹样中发现了类似的数学结构。最令人惊喜的是,当龙安心要求他们用苗语描述这些发现时,表达反而比汉语更精准生动。

"苗语的'转圈圈大'比'螺旋递增'更形象!

"眼镜男孩兴奋地喊道。

正当课堂气氛达到高潮,校长再次慌张地冲进来:

"教育局电话!说有人举报我们用苗语教数学...

"

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后排有个陌生男子在偷偷录像。检查团明明上周才来过,这种

"回马枪

"明显是刻意针对。

"同学们,

"龙安心平静地说,

"谁能用汉语向这位先生解释你们的发现?

"

教室里鸦雀无声。孩子们像被施了定身术,连最活泼的眼镜男孩也低下头。录像的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。

僵持之际,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门传来:

"我来翻译。

"

务婆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,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她先是用苗语问了一个问题,眼镜男孩立刻举手回答;然后老人家转向录像者,用流利的汉语转述:

"他说星辰纹的每个菱形都比前一个大一点,就像兔子生崽,越生越多。

"

男子尴尬地放下手机。务婆继续道:

"我六岁学绣花,歌师唱数,我们绣数。现在歌师死了,数还在纹样里。

"她锐利的目光直视对方,

"不让用苗语,是想让娃娃们变成瞎子摸象?

"

这番话说得极重,校长急得直搓手。但奇怪的是,录像的男子反而收起敌意,恭敬地向务婆鞠了一躬:

"老人家,我是民族大学的调研员,刚才是测试反应。您的观点很有价值。

"

原来这是杨教授安排的

"暗访

",目的是收集双语教学的真实案例。龙安心松了口气,但更深层的忧虑挥之不去——文化传承不能总靠这种

"奇招

",需要系统性支持。

放学后,龙安心独自留在教室整理资料。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,他们用苗语编了首新儿歌:

"一二三,鱼子地;五六七,星辰转...

"将数学概念与传统纹样完美融合。

如果这些孩子长大后像阿彩一样,被物质诱惑冲淡文化认同,今天的一切努力是否白费?龙安心想起社会学课本上的

"文化贴现

"理论——现代化进程中,传统价值会不断贬值。但苗族纹样中蕴含的数学智慧,明明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适性啊。

"还没走?

"吴晓梅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两个饭盒,

"阿妈做的酸汤鱼。

"

两人坐在教室角落安静地吃饭。夕阳透过窗棂,在吴晓梅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龙安心注意到她今天的银饰特别精致,是一串小小的星辰纹耳坠,随着咀嚼轻轻晃动。

"新耳环?

"他随口问。

吴晓梅的筷子顿了一下:

"阿爸给的嫁妆...我是说,他攒的银料多了就打些小物件...

"

这个拙劣的掩饰让两人都红了脸。龙安心急忙转移话题:

"对了,务婆今天太帅了!她汉语这么好?

"

"她年轻时是寨里少有的'双舌人',能给工作队当翻译。

"吴晓梅的眼神黯淡下来,

"文革时差点因为这被批斗,后来几十年都不说汉语了。

"

龙安心想起务婆被绑在树上淋雨的往事,突然明白她今天的出面多么不易。那不仅是为了保护一堂课,更是一种跨越伤痛的和解。

饭后,他们回到合作社继续工作。龙安心负责设计新的产品目录,吴晓梅则试验将斐波那契数列转化为刺绣纹样。夜深人静时,针线穿梭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密语。

"嘶——

"龙安心不小心被绣针扎了手指,血珠立刻冒出来。

"别动。

"吴晓梅放下活计,抓过他的手。

她的动作比上次更加自然,但耳根依然泛红。发夹精准地挑出刺入皮肤的断针,然后是一块浸了药酒的棉球。龙安心疼得龇牙咧嘴,却注意到吴晓梅手腕内侧有个新鲜的针眼——显然她也在偷偷练习复杂纹样。

"你也学'鱼子地'?

"

吴晓梅点点头,从绣筐底层抽出一块未完成的绣片:

"务婆说...这是歌师家族的女儿必须会的。

"

借着台灯的光,龙安心看到绣片上已经完成的部分精美绝伦,但边缘处明显有多次拆线的痕迹,还有几处可疑的暗红。

"学多久了?

"

"从...从你开始对比老照片那天。

"她轻声承认,

"每天凌晨四点起来练两小时。

"

龙安心心头一震。他想起这些天吴晓梅总是最早到合作社,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,还以为是工作繁忙所致。原来她一直在默默承担着最艰难的传承任务,却从未抱怨。

"为什么不告诉我?

"

"告诉你有什么用?

"吴晓梅难得地笑了,

"你又不会绣花。

"

这句玩笑话让气氛轻松起来。龙安心假装恼怒地抢过她的绣片欣赏,故意挑刺:

"这个转角针脚歪了...哎哟!

"

吴晓梅气呼呼地掐了他一把,两人笑作一团。片刻的打闹后,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,目光落在务婆那幅沾血的未完成作品上。真正的艺术需要血与时间的淬炼,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功利主义,正在无情地压缩这种可能性。

"我有个想法,

"龙安心突然说,

"把纹样课录下来,做成双语视频课程。就算...就算以后政策有变,孩子们还能看到。

"

吴晓梅眼睛一亮:

"配上老照片和古歌!

"

"对!还可以...

"

他们的讨论被突然的推门声打断。阿彩站在门口,眼睛红肿,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录用通知书。

"我...我能回来吗?

"她哽咽着问,

"姐妹厂要我们改汉族名字,说'苗名影响公司形象'...

"

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,同时起身迎接。合作社的火塘还暖着,足够烘干所有潮湿的翅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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