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强壮如蜥蜴般的中东汉子讲起这话,细腻地像个感情大师,侃侃而谈自己的爱情格言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,她不爱我。”陆西安说这句话的时候快把脸埋进饭盘里,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?
“我就是,觉得她还需要我,我……没法丢下她一个人。”
要是他来早一点,会不会列娜就不会死掉了?
可是回家去看看还是你告诉兰斯洛特的,去冰岛的路费还是你出的,等你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你帮助了僭王苏尔特尔归乡才造成的,你会怎么想呢?这都是你的错啊陆西安。
都是你的错啊。
他颤巍巍地从叶列娜手里接过“惜别”,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也没有放开刀剑啊。陆西安从惜别刀身的反射中看清了自己狼狈的模样,真像只泥水里打过滚的流浪狗……脏兮兮的,令人厌恶。
冰天雪地里,他捧着自己的脸,泣不成声。既像在哭,又像在没有意义地喊叫。
他没有金手指,没有外挂,他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改变不了。
废物就是废物。
莫大的悲伤吞没了他,这时他又看见那个幻觉了。那个渺茫无际的大海上,阴雨连绵,一泼泼黑潮轻轻拍打在岸边。叶列娜平躺在一艘小船上,刚好躺下,双手交叠在胸口。小船起航了,像是一片飘进海里的叶子,载着她安详地离去,再也不回来。
这次可不是蛇窟那次乌龙了,你爱的姑娘不会再从肉块里钻出来了啦,陆西安。
她真的走了,真的走了哦。就算你再一次伸出手,她也不会回来了,怎样也不会回来了。
因为她被僭王杀死了啊。
僭王杀死了你最爱的人诶……你还在犹豫,还在追悔莫及吗?
拿什么东西去换吧!
它怎能不付出代价?它怎能不付出代价!
他想起那次失败的刻印配型之前,维罗妮卡博士对他说过……
“炼金术的发动永远伴随着代价,任何事物都不是凭空而来的,它们有相应的价码。炼金术在概念上是一种数学,思想上是一种哲学,只有等式成立的那一刻起才能够发挥效用。你想要获得黄金,你就要付出和黄金同等的东西去炼铸。刻印也是如此,你想要获得力量,你就要付出代价。”
“血液、手指、心脏……甚至是生命。这才是这份力量真正取决于你的事情。”
“陆西安,你又能付出多少代价呢?为了什么事情,能够付出什么代价呢?”
“你最爱的人都被夺走了!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家伙不仅要伤害你,还要伤害你爱的人,它已经夺走了列娜,接下来又要夺走什么?”
“它要摧毁一切你所拥有的,还在犹豫吗!让它成功了那所有人的血都白流了,你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!”
“让它付出代价,让它付出伤害你,伤害你爱的人的代价!让它灰飞烟灭,追悔莫及!这才是你该做的!”
脑海里那个分不清还是不是维罗妮卡博士的声音冲他怒吼,怒斥,火山般喷发的怒意从他的脊椎向全身贯彻。
“陆!西!安!”
“告诉我你的答案!你究竟可以付出多少,来烧死这些与你为敌之人!”
当时他不知怎么回答,所以说了“不知道”那样可笑的话,因为他没有亲身失去,没有亲身被夺走那些对他好的人,那些他爱的人。如今他有答案了。
“一切!”
陆西安怒目圆睁,目眦欲裂,发出的低吼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猛虎。
他可以什么都不要!必须要让伤害过他的敌人付出血的代价!
生命也好,灵魂也罢!一切都拿走吧!他要换取真正至高无上的力量,足以杀死僭王的力量!为此他什么都可以献出来!哪怕以此身为柴薪,焚烧殆尽,也要扑上去烧死那个夺走他最珍贵之物的家伙!
他知道该怎么做了。
“惜别”是一把钥匙,一把钥匙一定对应一扇门。他一直不知道那扇门究竟在哪,也回忆不起16年前摩天轮上的对话。如今他什么都想起来了,原来那扇门……就是他自己。
空有人性的庞大什么也做不到,除非有一颗火种。去火的源头化作柴薪,就算只是一页纸张也能烧起一场盛大的林火。这样一来,原本虚无缥缈的灵魂,也能倾泻出巨大的能量吧?
那个叫作陆长泽的男人早就为他铺好了路,老爸还真是跟他开了个玩笑,老爸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。
会有他宁愿焚烧自己,也要改变结局的一天。
积奠“惜别”的第一缕人性沉淀物,提取自他的父亲,陆长泽。这个项目本身就是陆长泽立项的,人性沉淀物的提取方法是他亲自交给了老金,那个老疯子最终花了15年去完成,打造出这把亵渎一切的刀剑。
这世上只有那个男人掌握了“源火”,他的儿子不会。他预感到自己会在那场针对僭王刑天的行动中死去,所以安排好了后事,在心脏还未完全停止跳动时由手术提取出了自身的人性,为他的孩子留下火种。
看到了吗,陆西安?老爸是在乎你的,他为你留下了能够不让自己委屈一辈子的力量,他怕你什么都做不到,怕你受欺负,所以给你留下了能让你扭转乾坤的火种啊。
源火,天衍四十九,遁去的其一,乾乾卦,一切的终点,也是起点。
天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,火焰令一切又回归了永恒的一,是毁灭也是新生,是破局的生门!
四十九种刻印,十四种王权,补上最后的源火,在东方的推演中演变成六十四卦象。
天地炼成。
他再一次握上惜别,不靠赐福的压制也没有了异象发生。
陆西安笑了,他完全掌握了这把刀,补全人性最后要做的原来是一颗决心啊。他笑着笑着,又哭了。
惜别,这个名字取得真是悲哀。
那把刀从他的腹腔贯穿,深深没入,却没有带出一滴血。惜别没有真正洞穿他的身体,这把刀能够斩杀一切唯独杀不死他。在真视当中惜别并非刺入,而是如火种般落入磅礴的人性,干柴烈火。此刻火焰以他为柴薪,心脏就是蓬勃的炉火。刀刃从他腹中没入,竟然滚烫如烙铁!
她引导着陆西安走上这条路,以她的死,完成了闭环。
冰天雪地中,无端由地燃起一簇火。没有依附的无萍之火摇曳着下坠,坠到雪地里,积雪顷刻间咆哮着汽化,大片的冰塌陷成雾。
两种领域相碰撞,僭王法尔伯提的领域居然无法抵抗“源火”,针锋相对中轰然崩塌了。雷电和风暴飞速退却,避其锋芒。岩地被烈火点燃,火光沿着地表向两侧蔓延出去,烧痕如熔金般沿地面蔓延,火幕形成了圆阵。细小的碎石在气浪中碳化爆裂,热浪翻卷的样子像是地狱里那些永受惩罚的罪人痛苦挣扎。
陆西安居然在流泪,眼角里泪滴不受控制地滑下。炼金学上,人性大量外泄时,庞大情绪贯彻全身,人性的作用被无限的放大了,导致泪腺不受控制地分泌泪水。炼金学者们管这种反应叫做人性过敏。
可是后来几百年后有人抗议了这个说法,那个人叫陆长泽。他说人生来悲哀,人降临到这个世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泣,众生皆苦,人类的悲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残疾。哭泣又如何,过敏又如何,即便我们愚蠢、轻佻、空虚、势利、庸俗,即便我们并不完美,可不完美正是人类本身的样子啊。
陆西安从腹中拔出了惜别,他不再哭泣,泪痕在脸上干涸,此刻源火的术阵炙烤在地面上。源火的刻印从不是刻在身躯上的,而是要深深铭刻进天地之间,让万事万物都记住这等威能。它往八个方向刺出棱角,每一道都像是一把横穿出去的长刀。
此刻,天地炼成。
炼金术的等式在此达成。
就像炼金术的先驱者们总说,命运将一切早已标上了价码,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。你要失去些什么,才能得到些什么,这是代价。他以人性为代价——
于是从天降下了硫磺与火焰。
刺王杀驾,命定之火。